記下無聲影像

記下無聲的影像

 (1998年刊於全景刊物)

 

推動聾人影像班的動機

 

        唸書時代由於相當熱衷社團,手語和我的大學生活幾乎畫下了等號,她讓我有機會在畢業後長期擔任著手語義工,更讓會計系畢業的我轉換了工作跑道,進入公共電視聽障節目製作群,成為一位手語翻譯兼執行製作。雖然從事的是電視傳播工作,不過向來對紀錄片沒什麼概念,直到兩年前,一個想推動聾人自己拍錄影帶的念頭,讓我和聾人朋友與紀錄片牽上了線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在一次訪問英國BBC聽障節目的機會,透過介紹我們參訪了當地的英國聾人協會,進入協會辦公室,進入視線的是一層層依序編號的錄影帶,和簡單的錄影剪接設備。協會工作人員表示,由於聾人聽力不便,無法透過電視或廣播與社會對話,資訊取得管道有限,如果不靠自己設法改善,聾人知識與視野較之一般人將會有很大的差距。所以他們用錄影帶,用聾人自己能懂的語言和表現方式,製作了上百卷不同主題的錄影帶,例如:聽障兒童讀物、就業指引、手語學習、法律常識等銷售到全英國,幫助聾人解決一部分資訊吸收的問題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當時一同前往觀摩的節目導播王亞維,當下就問我,我們台灣的聾人團體都做些什麼事啊?我回答說:幫忙聾人爭取福利、聯絡感情、職業訓練這些啊!王導播聽了說:我們台灣的聾人得趕快追上去了。回到台灣我思考許久,彼時自己也擔任聾人協會理事,詢問協會幾位幹部他們也都表支持,便寫下「聽語障影像傳播人才培訓班」的企劃案向台北市政府提出申請,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們經費的來源是殘障就業專戶基金,規定專款必須專用於與殘障就業相關的支出;加上也為了吸引聾人參加,所以我們以培養第二專長為號召,由協會理事陳英宗擔任執行長,前前後後接受了約二十位學員的報名。受理報名的同時,我也正為了師資的問題大傷腦筋。

 

原構想是請公視同仁來協助,雖說專業能力和熱誠方面絕無問題,但是就聽障朋友學習的需求角度看,老師必須要先了解如何與他們溝通,要有合適的教學方法,學習才有效果;如果每一堂課都得換老師,學員學到的可能就是支離破碎的。我將想法和王導播又談了談,他遞給我一張傳單,是全景辦紀錄片放映會的邀請卡,從卡片上的敘述,知道了這個聽起來既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全景,原來有在教人拍片啊,那就去試試看吧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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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景基金會強力介入

 

        去到全景,是亮丰和我談,我把動機想法和預排的課表給她看,亮丰看後很坦白的告訴我,若依照原計劃安排的課表去執行,全景大概只能在精神上支持我們,因為講理論課並不是他們的專長,全景主要是在推廣紀錄片,希望更多的人能用攝影機述說自己成長土地上的故事。我沉思了一會兒,想想與其辦一個包羅萬象卻可能沒有重點的影像培訓班,還不如扎扎實實學一項影像紀錄,畢竟台灣聾人的故事,也是相當珍貴豐富的文化資產啊!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問亮丰,假若把原先安排好的課表擱在一邊,全景有沒有可能以教學上的專長和經驗,來指導這群聾人朋友呢?意思就是,全景有沒有可能包下這次的訓練課程呢?等了幾天,接到的回覆當然是肯定的,倒不是全景閒著沒事做,其實全景南區的訓練課程正要展開,人和機器都要下南部,若要幫忙聾人影像班,師資勢必得南北奔波,人力調度是最主要的難題。但我相信,以全景這群人聚集的使命來看,他們絕不會扔下這個機會一個教導聾人,如何自己拿起攝影機,拍出自己情感故事的機會。

 

於是全景開始強力介入,排課表,調度老師,建議購買的器材,開始去與聾人溝通..;而英宗校長也就擔下了執行重任,終日奔波,打點一切;而我,突然間就像放下了心頭千斤重擔,唯一的工作只剩下當手語翻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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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班的進行

 

        第一堂課始業式,全景來了約八位老師,很多是有鬍子的,也有胖的矮的,聾學員們好奇的盯著老師,比手劃腳議論紛紛。認識老師之後,同學開始輪流自我介紹並說明學習動機:有人是因為喜歡攝影;也有常常受人之託去拍婚喪喜慶的;有被朋友拉來做陪的;還有先來試聽再做決定的。吳老師開始講紀錄片對於人們的意義,聾人如何可以顛覆長久來的僵化思考,與社會的人們產生互動。聾學員們對於這位說話急速態度激動的[+罵人]很欽佩,表示忽然覺得肩上有了空前的使命感,要好好認真學習拍紀錄片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們所有教學一定是先由老師付諸視覺的文字講義;講課時配合手語翻譯放慢速度,並舉許多例子說明;示範時再用兩台DV互相拍攝細部構造,放映在大電視上以利解說;公佈事項用說的不放心,一定要在白板上清楚寫下來。總之,所有的動作與難題,都是要用視覺來解決。所以學員的眼睛往往一盯,就是足足三個小時,根本沒機會打瞌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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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眼中的聾朋友學員

 

        其實在影像班開課之前,我並不知道聾人是否會喜歡拿錄影機拍攝,畢竟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訓練。我問聾朋友們自己的感覺,他們說:不是我們不愛學,是根本沒有機會學,以前的學習幾乎沒有選擇可言,老師教什麼,我們就學什麼,學來學去也是國語、史地、美工、打字這些。現在難得有老師願意耐心教我們,老師們講的觀念,都是以前我們不曾聽過的,聾人的未來有希望了,我們有辦法讓社會認識聾人了!

 

        我眼中向來單純的聾人朋友,開始認真的面對自己,他們在一次次的看片討論中,理解到就事論事並非人身的批判,願意敞開心胸接受批評;他們自行找尋對象體,極力地說服同是聽障的朋友接受記錄;上課所有拍片遭遇的困難,技術上我們可以協助,其它的就完全得創作者自行解決。如吳乙峰講,你要有很強烈的動力去做這件事,從他們完成的作品,我的確體會到聾人渴望表達,渴望被社會了解的意圖。平日他們在社會中扮演一個無聲的角色,往往內心充滿妥協和無奈,卻又缺乏溝通的管道,只能再回到聾人的圈子,讓外界的偏見和誤會繼續存在,但如今,學會影像技術,他們終於找到發聲的管道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美麟自稱是最不擅用言語溝通的,所以她用影像代言,將常引人好奇的聾聽婚姻問題溫柔呈現;淑華一路跌跌撞撞,覺得心裡的想法別人總無法了解,甚至誤會她,最後她終用跑長跑的精神跑出一個好成績,親子間親暱的溫情打動人心;濂僑、曉文這些老字輩聾人,縱使手語主持教學外務一堆,但由於長期來對保存聾人文化的熱烈渴望,除了身體力行拍片外,更用母雞帶小雞的方式隨時協助年輕一代的新聾人。小黑、立育則是把原本對影像的興趣盡情發揮,常常自信的告訴老師同學,我鏡頭就是要這麼拍;這回文生麗君夫妻檔,拍出中下階層聾夫妻的踏實樸拙,作品在討論階段就有許多學員為之折服;兆中的短片是介紹一個有多位聾員工的傢俱廠,學員觀看時有如身歷其境,樂在其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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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像班需要更多聾朋友澆水施肥

 

對於放映會,聾人有著更深切的期待,因為這一天,他們都將成為主角。透過各媒體的報導,報上斗大的字,說明了這一次是由聾人拍出自己的故事。聾人的朋友,老師,鄰居,紀錄片朋友都來捧場,聾學員的臉上散發著自信驕傲的光芒。此刻大夥兒應該能理解,為什麼老師說攝影機像是一把武器,只待你好好的利用。這一次,我們要讓聽人安靜地聽我們說,體會我們的無聲世界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看著台上一個個意氣風發的聾創作者,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酸甜。回想當初的一個念頭,經過眾人播種施肥,如今正已茁壯開花。不過這朵花是否能開得久,開得燦爛,接著就要交由園丁來決定了。而誰將來擔任園丁呢?

 

        聾人攝影班像是個小學校,彼時我們有個聾校長英宗,負責管理班務,使學員的課堂秩序及器材出借得以維護。但學校不只要有校長、老師和學生,還要有會計,要有總務,要有文宣,才能完整維持一個學校的運作,這些成員都應由聾人來擔任。然至現階段,似乎聾朋友們還不習慣接受這樣的挑戰,不很有意願去累積幕後行政作業的經驗,意思就是說我們還得被依賴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兩年的聾人影像班,不僅讓聾人進入了紀錄片的世界,也呈現了聽障族群真實的無聲生命。我很慶幸因此次影像班的機緣能認識全景,全景夥伴的熱情讓我在服務的道路上不僅不寂寞,還有更好的示範和學習;吳乙峰超人的說話速度,對我的手語翻譯能力也是很難得的訓練。凡比過,必留下手跡。我衷心期盼聾人紀錄片能繼續創作,有更多的聾朋友願意參與;並與全景在本土紀錄片的推動上互相勉勵,攜手共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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